囧晨昏

15.希望

加隆离开圣域之后四处游荡，晃了一大圈，却完全记不清去过什么地方。对拥有光速的人来说，世界太小，任何一个角落抬脚就到。他穿过神秘莫测的百慕大，遥望碧波万顷的直布罗陀海峡，脚踏白雪皑皑的冻土苔原，这些都很美，但是看过即忘，没有丝毫逗留的念头。他随思想行走，一路走到疲乏，失去奔波的欲望。最后到达一处海港时，他再也走不动了，埋头审视脚下的土地，是他走不出放不下的地中海故乡——雅典。

“撒加那个家伙，真是可恶。还有穆，企图干涉我的人生，想都别想！”他抱怨着，鬼使神差回到哥哥留下来的海滨大宅。放着巨额遗产不享受，难道住天桥？屋子大得可怕，像座城堡，好在他不怕鬼，不住白不住。加隆不喜欢人多的地方，这里正好。他一边历数撒加的罪行——以权谋私、中饱私囊等等，一边打扫床铺。“哼！买那么大个玩意，你还真以为有退休的一天啊，老了不怕从楼梯上滚下去吗？”撒加已死，不会有那么一天了，无人居住的空屋任由他弟弟念叨，念到嘴软。忙了大半天，总算是规整了，加隆把自己沉甸甸的身体丢上床。老哥的奢侈家具极具弹性，怎么躺怎么舒服。他半闭着眼，淡紫色轻纱随风起舞，脑海里浮现出穆的样子，缕缕发丝摇曳，微笑明媚和蔼。

他定了定神，提醒自己忘掉这个人，然而过了不到五秒又捣腾出他的身影。缥缈的影像出现在意识中，迷离了眼角的一点烛光，风一吹就要翩然飞走。他重重甩头，老大不开心，逼迫自己想点别的有趣的东西，比如感恩节大餐。想着想着，他“啧啧啧”地笑了起来，空旷的宅子里回荡着大龄男青年别样邪恶的声音。最美不过肥羊大餐，烤全羊、羊排、羊蝎子，必须从澳大利亚进口那种，鲜嫩多汁，白白胖胖……绵羊忽然变硬，成了金属状，跟他临走前丢还给穆的那件一模一样。该死！怎么又想起他了？不过相处了一阵子而已，证明不了什么。

哼！要说感受，是有那么一点儿漂亮，特别是眼睛。穆线条优美的碧眸，藏着说不完的话语。养伤的时候亲手喂饭，小心翼翼。看到他吃了，那双眼睛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，饱满的脸颊掺着少许担忧，如同西斯廷教堂穹顶展开双臂的圣父。“别以为救了一命我就要感恩，那叫走狗屎运！你不过是邀买人心罢了，省省吧，我为什么要惦记你？”

是啊，为什么要惦记你……扪心自问以后，加隆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蹦起来。就那么一发火的工夫，穆的轮廓灰飞湮灭。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，家具静静地立在暗处，没有哪一件敢挡住夜光阻碍加隆大爷的视线。他思绪起伏，和窗外的海潮一般，反反复复，来来往往，去而复返……

一支名为寂寞的箭矢将他击中，十多年来，不，是整个生命中不曾有过类似的体验。有那么一个人，他努力排斥，说服自己厌恶对方，几乎快要成功了，而那个人偏偏以鲜明的姿态侵入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，落地生根，挥之不去。他到底要什么？加隆问自己。穆不要撒加，看着他死，选择了教皇厅，难道自己会比老哥更有魅力？笑话！他告诉自己：“想多了，别傻了，他才不会看上你呢，自作多情……”

内心深处，隐隐传来一个声音，像是穆的呢喃，喁喁细语，挨擦耳根：“加隆，我爱你……”他失眠了，坐卧难安，翻来覆去，有生以来从未这般烦恼过。少年时关在斯尼旺海岬的水牢，每天涨潮时挣扎在死亡线上也不及此刻郁闷。他拉过被子蒙住头，歇斯底里地叫唤：“可是我不爱你啊！我不爱你！我不爱你！我不爱你！”

吼了一会，感觉喘不过气来，加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，做了一堆奇怪的梦，第二天很晚才醒来。推开窗，穆竟真的出现在窗外，在海边，拖着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。他好像没有什么目的，信步而走，浪花打湿了发梢也浑不知觉，丢了魂似的。穆只顾着欣赏风景，而加隆眼里全是他的背影，步步紧随。他的一举一动闲适而优雅，那份恬淡与海浪沙滩融为一体，浑然天成，一屏一息牵动心弦。加隆拒不承认这份感动，躲着穆，远眺他在花架下等候，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人和没有回应的爱情。直到藤花细碎的花瓣在头顶堆积，铺了浅浅一层，淡紫色纷纷扬扬，绘成一幅优美的水彩。

他始终没有等到心爱的那个人，哪怕一眼，情理之外，意料之中。伤心失望笼罩着画上的美人，穆再也没有力气打点心情，在落日的余晖中发出一声长叹：“加隆……”藏在墙后的男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他想了很多，想来想去都是穆的错：谁叫他把自己赶走，死要面子活受罪！可是加隆大爷为什么要遵守诺言呢？他是个坏蛋，恶棍，反面人物，按他的说法：“你不让我回圣域，我就不回，岂不是很丢脸？”

于是他乘着月黑风高又爬了回去。教皇厅那条结实的绳索还在，穆算是守信。跨进华丽的寝殿，里面空空如也，看上去穆已经走了。他之前说过这话：“我不需要你的认可，我是加隆，双子座撒加的弟弟，自有办法夺回属于我的一切。”这里离雅典娜神殿很近，没几步路程。女神看到加隆并不十分惊讶，当年斯尼旺水牢的囚徒是她的祭坛、教皇候补，她当然要救。峰回路转，此人于圣战之际忏悔，发誓效忠，在最接近女神的地方服侍她，应了这段预言。人类逃不过神的掌控，命运的剧本早就编排好了，只缺多情的演员。

相比之下，圣域还在闹鬼令加隆惊讶。当初一个不成熟的恶作剧，换了好几个版本反复上演，并且愈演愈烈，连死去的黄金圣斗士也复活了。哈迪斯赐予的肉体，覆盖着宝石锻造的冥衣，鬼影幢幢。他稍微替穆担心了一下就没在意了——老哥在那人面前色厉内荏，是个纸老虎，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。撒加怼天怼地，一个手刀在穆头顶比比划划，半分钟没落下来，最后不了了之。“没错，他就是我哥，亲生的！”加隆差点泪流满面。货真价实的撒加，童叟无欺，没有被哈迪斯调包！然而，轮到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。十三年前撒加揍他，关他水牢，现如今立场变换，痛打他的决心却不改，还比少年时代更甚。加隆心虚，心想哥应该不知道死后发生的事吧……虽然他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，但阴差阳错，终归取代了兄长的位置，还碰了他心上的人。

撒加二话不说，一记星爆轰飞了大半个十二宫，差点把教皇厅报废。加隆天不怕地不怕，整个宇宙唯独怵他哥。那记重击引来了米罗。两人之间欠了一场打，他身陷困境，没办法考虑太多。被撒加丢弃之后，那些年他的确干了不少坏事，引发海战之类的。波赛冬战败被封印，天下虽大，差点没他的容身之处，在遇到穆之前。说起来，啊，穆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，抛开爱憎而言。从认识他的那天起，没有半句责难，在那张平静而美丽、波澜不惊的脸上，甚至连愠怒的痕迹也找不到。两人在教皇厅生活的一点一滴，带着脉脉温情，软化了加隆的心，带他到温暖、有光的地方。

他不肯离去，再回到独自流浪的生活，情愿用身体接受米罗的毒针，以证明诚意。穆从不认为他是个坏人或者战犯，即使他再三强调，负隅顽抗。撒加一母同胞的弟弟，怎么可能坏透了？穆有自己的坚持，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作恶。“我爱你……”他的一句话改变了加隆，让他变得坚强，无所不能。他们都去过撒加的宅邸，只是没有遇上，别扭的男人拒不相见。穆心情低落，回想过去种种，生平第一次发了火，冲着他严厉的师父。他是个人，比普通人高尚，但与圣人有一定差距。他只是个凡人而已，出类拔萃但有七情六欲，也会痛苦也会生气，控制不住感情。

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一切，但彼此的改变真真切切，都为对方变了。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：冥王提早进攻，生命中重要的人变节，讳莫若深的血泪……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迷惑、彷徨，穆也不例外。面对这些他不知所措，却忽然想起加隆的话：“你们考验他的人性，这就是结果！”

“我不该恨他……”是的，撒加是什么样的人，自己难道不敢相信，不敢面对吗？穆决定，至少这一次，全心全意地追赶，去弥补过去的错误。双子宫的小宇宙令他着实吃了一惊，想不到加隆又一次失信。他不是打算做个开心的富翁为害一方吗？为什么不走？为什么回来？女神不原谅，战友不接受，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怎肯低头？他明明那么高傲，傲得不可一世……

最没有想到的是阿鲁迪巴，勇猛的汉子，战斗还没正式开始就死了，小宇宙却徘徊在金牛宫中为他报警，冥冥之中应了昔日守护的誓言。沙加的阵亡，把这场战友相残的悲剧推上巅峰，两组“雅典娜的感叹”蓄势待发。这个圣域，历代教皇苦心经营的一切，不可挽回地走向毁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