囧晨昏

9.

加隆问穆，为什么要找到艾欧里亚，穆只说是童年时的玩伴，轻描淡写对付过去。那孩子和穆一般大，估计不会知道更多，加隆托人打听过，音讯全无。穆请阿布罗狄寻找，过去的学长在大学里如鱼得水，大票社交活动中数他闪亮，美男子眼皮一翻，满口答应。

高中时期穆不在家里，加隆公务繁忙，两人的小屋无人打理，日渐荒废。他周末从学校回来，一进门，脚不沾的打扫收拾。也许是命运吧，一种无形的沟壑横跨在两人之间。过去缺乏节操，厮混在一起的岁月去而无返。

临近升学了，穆的功课很紧张，加隆也是披星戴月的奔波。见面之时，一脸疲态，两人都在努力维持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。穆年轻，又早熟，是个善解人意的，总能顺着加隆的性子哄他开心。相爱简单相处不易，要天长地久，更是难上加难。

那几年，穆小心翼翼的呵护，开解他，嘘寒问暖，听他大发牢骚。加隆每天都会打来电话问安，无论多忙，风雨无阻。孩子长大了，养育的纽带逐渐断裂，另一种完全由爱情连接的关系，取而代了养父与养子。

人生不会一路坦途，总有几段艰难的历程，眼下就是。穆日渐成熟，面容饱满身型丰韵，柔软的长发整齐梳理在背后。淡漠之态，配上少许微笑，风雅之至，令人流连忘返。他身上隐隐有史昂的影子，不似那位老者的强势、雍容华贵，自有一种清淡脱俗的气息。

这样一个少年，意外的符合了加隆的理想，他的审美观。心目中梦中情人理当如此，缥缈的意境与真实的温柔同时存在，他竟是史昂的血脉...加隆在穆的眼里变化不大，无论他在哪里，做什么，对穆没有区别，只要开心就好。每一次见到，那沧桑的面孔让他心疼。有时候，穆不禁怀疑，是谁把那个快乐的男人变成这样，他问加隆。

“我是不是让你压力很大？”

成为情侣之后，他终于有了爸爸的样子，指尖宠溺的划过穆的鼻梁，凝视他的双眸。

“我乐意，谁也管不着。种感觉真好，活那么久，第一次想做点什么，为了你，心甘情愿。”

“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，可见重色轻子，我更喜欢你没心没肺那会。”

“是吗？我还可以更坏一点…”

肉体相交缓和精神疲劳，走到这一天，着实不易，他们都很珍惜，唯恐失去了仅存的亲人。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，也许他们会保持这个状态，相爱一生。

加隆首次在工作中遇到撒加，比中大奖还稀罕，看到他的时候撒加略感吃惊，随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这就对了，他的弟弟就应该这样。转眼进入高三，穆最幸苦的一年，他想报考一个能帮到加隆的专业，缓解他事业上的压力，被粗暴的监护人一口否决。

“我没打算给朱利安干一辈子，做你想做的事情。等你成年了，想清楚将来干什么，我自有安排。”

“霸权主义！”

穆不知道撒加威胁一事，加隆的意思他一点也不明白。反正那人无拘无束，说不定哪天野掉了也未可知，只要不离开他就好。

阿布罗狄通过迪斯马斯克道上的关系，找到了艾欧里亚，他因为蓄意伤人，进了少管所。穆急着去探看，加隆本来要同去，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，撒加受伤了。同一时间发生两件大事，两人不得不分头行动，各奔东西。加隆见到撒加坐在病床上，肩膀打着绷带，自在的聊天喝茶，看不出丝毫痛楚。

“怎么搞的，我看你也没多严重，差不多就出去吧，越老越矫情了。”

“你懂什么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，多爆爆光。议员兢兢业业，被暴徒所伤，你看了报道会不会感动，给我投出宝贵的一票？”

“滚！你再敢自残，我把你还好的那半边胳膊也卸了！”

久不在一起生活，又兼志趣不同，加隆心里，哥哥仍然高过其它所有琐事。

“哼，我才不会自残呢，有人找上门来，顺水推舟而已。”

“你能不能低调点，像老爹一样迟早得翻船。”

撒加笑笑不以为然，加隆知道他不肯听劝，转移了话题。

“谁那么大胆子，还那么低的作案手段？”

“还能有谁？艾欧里亚，艾俄洛斯的弟弟，一天到晚跟踪我。那小子也长大了，到了瞎琢磨的年龄…”

穆来到少管所，艾欧里亚没有亲人，关在此处，他是头一个前来探视的。两人见了面，不住心酸，各自流下眼泪。那一场飞来横祸，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。童年玩伴，快十年的时光，差点就要认不出来。

艾欧里亚还是一本正经，傻小子的模样，眼里多了几分失落，与面颊上岁月的刻痕。老人去世之后，他无依无靠，念完初中就辍学了。年纪轻轻四处打工，做过搬运，送过快递，穆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承受的磨难，相比之下，自己幸运太多。

“你…不会待很久是吗？出来了先上我家，让加隆替你寻个好去处吧。”

听到那个名字，艾欧里亚瞪大了眼睛，狠狠咬住嘴唇，快要咬出血丝。

“我就是讨饭也不求他们俩，他们俩是什么东西？道貌岸然的杀人犯！”

穆吃了一惊，半晌说不话，艾欧里亚所说的，他并非没有察觉，只是不敢细想。他落到这个地步，发出愤怒的咆哮，绝不是空穴来风。

“究竟是怎么回事，能告诉我吗？”

“你一个被豢养起来的家伙，告诉你做什么？想看笑话就看吧，我不会放弃的。”

穆努力压低声音，控制着即将奔溃的神经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一点。

“你误会了，我在老宅里查到一些线索，这些年一直在找你，没有找到。你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够？我来帮忙吧，我不会让罪犯逍遥法外。我父亲，还有你的哥哥，他们都是好人。”

艾欧里亚安葬了老人家，开始他的打工生涯，当年和哥哥一起居住的房子，已经卖掉了。他整理老人的遗物，发现一沓哥哥家搬来的笔记，许多地方都有“撒加”的名字。

少年忽然回忆起，出事那一天晚上，哥哥告诉他会晚一点回来，要和一位朋友出门办点事。穆正在他家里写作业，兄弟俩隔着门简单的对答，竟成永诀。

“我起了疑心，他出事的时候和史昂在一辆车上，那么他的朋友呢，一起办事的那个家伙在哪？”

要找到撒加并不难，此人多年经营，现已声名大噪。艾欧里亚找他，他不见，好容易在路上堵到，他见了自己扭头就走，拉扯中，两人动了手。

“我保证他伤得不重，我只是捏了他一下，然后就到了这里…”

他挽起袖子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，撒加的暴力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只可惜，小艾是个未成年打工者，对方是高高在上的议员。穆柔声安慰他，留下一些衣物，又给了看守红包，请他们务必照拂。没有杀人放火，加上小艾未成年，关几天就放了，这些人连连答应，乐得得了便宜又送人情。

那几枚纽扣，干净如新，那时候，他就应该上心的。出了少管所，眼前一片模糊，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。一颗布满旧伤的心，遭受重创，彻底碎成了渣。他回家取了些必须品，去了学校。几枚纽扣，加隆反应那么大，一反常态的攀上朱利安，可不是心中有鬼？眼看两兄弟有钱有权，如日中天，过去天大的罪过，也没人敢问了吧。

他想起了父亲，慈祥的面容，还有艾欧里亚的遭遇，他们是人吗，怎么下得去手。最令他痛苦的还是加隆，从小到大，他管他叫爸爸，生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。养父是假的，情人是假的，爱却是真的，至少他的那一份是。

加隆从撒加那里得知了同样的内容，当时就傻掉了，因为穆去见艾欧里亚，这桩旧案势必无法隐瞒，穆一定会来找他对峙。那时候，该怎么回答才好？他已经长大了，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，更重要的是，他没办法再骗他。撒加看出弟弟举止失常，一种茫然，悔恨，恐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，令人深深担忧他的精神状况。

“我早就说过，你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，比如现在这样，拥有更多的关系网和金钱。我的身份不方便，你可以出面，替我威压那个打工仔，你有办法。我的确抓了史昂一把，那是意外，时隔这么久，他什么也别想得到。好好闭上嘴，才不会给自己惹麻烦，我们可以考虑给他一笔钱…”

加隆记得自己讨价还价，最后一句话是，“你发誓不陷害穆，放过艾欧里亚，我就帮你这一次。”撒加的答复是肯定的，他看重自己清白的声名，两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，能捣腾出多大的风浪？何况他没有杀过人，这一点，非常自信。

“叮铃铃铃”。

伙计采购了晚上的食材，推门而入，路过加隆身边，风铃发出好听的声响。仔细一看，那串风铃的中央，吊着一枚巨大的海螺。米罗瘪着嘴，越听越不对味，叫撒加的那个家伙未免太坏了。以他的脾气，本想丢加隆一巴掌，最终忍了下去。他和卡妙心知肚明，这个混蛋就是穆毕生的牵挂，唯一所爱。

“所以呢？你用感情控制穆，欺骗了他半辈子，还要利用他，封艾欧里亚的嘴，你们两兄弟真够可以。知道什么吗？我从来没有那么火大，要不是宝贝这条命，我操起菜刀在你身上捅十四个透明窟窿。好了，赶紧把最后一点讲完吧，我这个人有始有终，说说你们怎么分手的，听完再一脚把你踹回老家。”

加隆的目光，随着那串风铃摆动，故事讲到这里，一股深深的凄凉涌上心头。那是他最不愿回忆的经历，每每在夜阑人静之时，啃噬他的心灵。从那以后，他再没有见过穆开心的样子，他的欢笑，俏皮，死得干干净净。剩下一具空壳，依然美丽，甚至比从前更美，只是缺少了活力。

穆最后一次和他深谈，憔悴得像一张白纸。那日回家，两人都没有说话，心照不宣的享受最后一丝余温。穆做了几个小菜，有土豆泥，还有其它加隆爱吃的，他静静的看着加隆吃完，等他吃饱擦干净嘴，这才发问。

“那几枚纽扣，是你动的手脚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我不想失去你。”

“你…更加害怕我伤害撒加吧…”

他没有回答，把当年的事情，原原本本告诉了穆。他厌倦了说谎，何况穆长大了，洞察敏锐思维细腻，未必便能瞒得过，连同领养的初衷一并告诉了他。

“我们做得不地道，可是没有犯罪，艾欧里亚告到法院，翻遍法典也不会判刑。撒加爱惜名誉，与他作对只会伤了自己，我愿意赔偿一笔钱，你劝一劝，让他收手吧。人死不可复生，节哀顺便。”

“和撒加作对，不仅要面对他经营的势力，还要先过你这一关对吗？而且就算真相公诸于众，也挽回不了什么，太迟了。真是遗憾…我们，根本不是对手，连你也动不了，何况你哥哥，所以也只能这样了。我会劝他的，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苦，应该向前看，过得更好。抓住你们不放…不值得…”

穆依然是那么通情达理，替他把想说的全给说了，这么一来，过去的糊涂账一笔勾销，撒加从此可以安枕，不必再担心流言蜚语。加隆没费多少力气就达到了目的，他不禁幻想，穆也许肯给他一个机会，两人还有弥补裂痕的可能。

“你…你愿意原谅我吗？那时年少轻狂，我对你是真心的。”

穆垂下头，低低的笑了，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伤心。一张平静的脸，毫无生气，内心深处的苦涩，从勾起的唇线边缘绽放出来，让人心痛。

“你没有犯罪，撒加也没有，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。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，滴水不漏，我很放心。我父亲状告你父亲贪污，你父亲狱中自尽，我父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你养大我，使我没有像小艾一样失学，流离失所，那笔遗产就当馈赠，谁也不欠谁的。就这样吧，我倦了，回去了。”

“恩怨勾销了，我们怎么办？你要去哪里，这就是你的家啊。”

“我成年了，不需要监护人操心，请不要过多要求，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，最大限度。”

那天以后，穆去了少管所，接艾欧里亚出来，照顾打点他的一切。穆撒了一个谎，他告诉艾欧里亚，那枚纽扣上只有史昂自己的指纹，撒加没有作恶也没有出手相救，那晚纯属意外。小艾是个直性子，听了穆一席劝告，放弃了复仇的打算，认真工作起来。

这就是穆所说的，为加隆做的最后一件事情，因为爱他。当然，同时也是为了小艾，不再无谓的牺牲，徒劳受罪。他没有接受加隆的补偿，尽管如此，加隆还是暗中帮了忙，给小艾安排了一份不算幸苦，收入颇丰的工作。

小伙子爱上一个叫魔玲的姑娘，羞涩的望着她的背影，不好意思追求。他面红耳赤，愣头愣脑的模样，让穆回忆起当初追求加隆的情形，恍如隔世。他决定帮助他们，帮助所有值得幸福的恋人，所有他能够做到的。艾欧里亚找他聪明的朋友出主意，又是送花又是写诗，终于成功抱得美人归。

艾欧里亚自幼孤苦，得到这样一个归宿，穆深感欣慰。放下怨恨也好，就算报复了撒加，他垮了能改变什么？整个余生都要承担另一个人的怨毒。穆和加隆免不了还会见面，他毕竟是监护人。有那么几次，加隆发出暗示，只要他愿意，怎么出气都可以，只求穆顾念旧情再给一次机会。

穆故作不懂，和他保持着礼貌的交往，客气的对白，拒他于千里之外。史昂是穆的父亲，一条鲜活的人命，一个慈祥的老人。他很难再面对加隆的脸，有些事情发生了，就不可挽回。他住在寝室里，没有必要不再回去，一直到毕业，去了遥远的城市念大学。加隆把穆送给他的礼物，堆积成山的船模，搬到穆的新住处，仍然唤不醒爱情。穆友好的请他吃饭，像一个普通朋友般送他回家，之后两人没有再联系过。

“你来这里干嘛呢，如果想重温旧梦，我可能帮不了你。” 

“纯属偶然，我旅途经过这里，看到这些船模，大感意外。穆原来和我约好了，毕业之后一同游览爱琴海。他把我踢了，我只能一个人来，想不到他也在这里。” 

米罗听完他陈述，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有点大，比自己告诉对方那个还要大，一时半会还消化不了。他很少弯下去的眉毛塌陷了，手指敲击着桌面，想不出个对策。

“唔，我怀疑现在见面，他还是会蹬了你。” 

“谁说不是呢？我不敢奢望复合，既然遇上了，远远看他一眼，他平安健康就好。” 

穆是个老好人，态度谦逊举止优雅，对任何人的求助无不应允。只一点，他拒绝所有人的追求，秋风扫落叶般无情。米罗私下跟卡妙聊天，这家伙没有七情六欲，跟泥塑一样，准是个性冷淡。虽说如此，他们还是希望穆幸福。那人是个闷葫芦，既不表态又不拒绝，搞得米罗无所适从。原来有这么一段经过，因为他…

“我现在很烦躁，按说该扇死你的，你这没良心的玩意哪里好？让他一辈子孤着，念念不忘。他是我的朋友，他帮助了我和卡妙，我们很幸福，我希望他也幸福，别老戴着面具，落落寡欢。”

“他不快乐吗？”

米罗摊摊手，对始作俑者表现出强烈的鄙视，这不明摆着吗。加隆抢过他的酒瓶，灌了了两口，顺了顺气，颓丧的笑起来。

“我...不知道怎么说才好。我想听到他有人爱慕，过得很好，如果真是那样又揪心了吧，那样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...”

米罗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，他自认是把万能钥匙，没有米罗打不开的锁。这一对够他受的，他早猜出穆不是一般的麻烦，结果比想象中还要麻烦。别人也就罢了，赶出门了事。他大掌柜拍过胸脯要帮加隆泡一个人，又跟卡妙夸过海口，会把穆推销出去，这该如何是好。

“你们两个混账王八蛋，明明爱得死去活来，偏要相互折腾。要我说，你太不是个玩意，也不知道下个矮桩。没听说过撩汉三绝技吗？胆大、心细、脸皮厚！老大不小了还要我来教，气死爷爷了。”

话是那么说，米罗自己也没底，加隆的态度很明显，“等你回心转意，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”。那穆呢？这些年来，他是怎么想的？他还爱着加隆，否则不会在这个地方，开这间乱七八糟的店，放这些乱七八糟的船模，像港湾一样无怨无悔等待一艘永远不会返航的破船。

加隆期待的看着米罗，暗示他“天大的秘密”已经完结了，他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，至少做点什么。穆既然没有变心，那就意味着有希望。时间不能治疗一切，但可以起麻醉作用，说不定他愿意了，只缺个好事者来撮合。米罗不是嫌无聊，就是嫌事大，胡乱抓起加隆的墨镜塞回他脸上。

“行了！别他妈的看着我，那个人比你还烦。我只帮你这一次，不成就给我滚回去，虽然我一点也不看好你，还不如我给他介绍的男人好，谁叫他喜欢折磨自己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