囧晨昏

16.审判

离开圣域之后，贵鬼老实了好一阵子。虽然不是有意，但他惹的那场祸，害他自己差点丢掉小命，还连累穆先生为了他犯险，想一想着实后怕。小家伙缺乏训练，但嘉米尔人与生俱来的洞察力、敏锐的感知和精神意念，他不仅有，还是同族中的翘楚，穿越山脉，纵横高原，应对严峻的生存考验游刃有余。须知海拔7000米的圣衣坟场是生命的禁区。

有一天晚上星月无光，贵鬼胸闷，怎么也睡不着，眼皮一直跳。他不断告诫自己：别去圣域，不能回去，哪里都不要去，听先生的话，让他省心。黎明时分，天边划过一颗流星，之后又是一颗、两颗、三颗……明亮的光芒划过天空，牵成线，织成网。孩子本能地感觉到什么，一瞬间仿佛心脏被掏空，泪水决堤大片涌出眼眶。他再也待不住了，违抗师父的命令去寻找魔铃姐姐。也许女子天性的温柔能够接纳他，同意带他去圣域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午夜的圣域一片废墟……

“雅典娜的感叹”飞上天空，爆炸波及地面。穆第一个爬起来，然后是米罗和艾欧里亚。没有进一步的人员伤亡令他稍感欣慰，松了一口气。后来发生的事情多少有点在意料之中，只是没想到会看见加隆。两人隔着数十米，他身上好几处伤，还有一个个血窟窿，大概刚打了一架。谁身上没有伤呢？连同穆在内，撒加、修罗、米罗，不是鼻子破就是脸肿，额头也撞出了青包。他们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互相看不顺眼，加隆刻意避开兄长的视线。这还算好的，阿鲁迪巴、沙加连命都丢了。穆一万个不明白，为何搞到这般地步？十二宫之战伤亡过半还不够吗？血的教训近在眼前，自相残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？

撒加他们什么都没有说，千言万语藏在心底，又显露于眉间眼角，因为冥界妖蝶一直都在。穆辨出了撒加最后的眼神——两人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特训，瞒着所有人，不敢声张，他知道那是“跟上”的意思。可是这种情况下要相信他吗？撒加的发色比过去深，幽暗的蓝紫色，眉毛也比过去拧得更紧，似有千斤重担。相信他，当然的。如果早一点儿这样做，也许不会有今日种种，而现在开始还不算晚。他见过那个男人的心，几番生死从来没有改变，包括现在。

“我们也去吧。米罗、艾欧里亚，准备好了吗？”

“跟在他们后面，可以吗？”艾欧里亚缺乏底气。

“你刚才背负了修罗的重量，难道没有感受到那颗心沉甸甸的，淌着血？”

“我不相信撒加。”艾欧里亚斩钉截铁地说，“可是我相信你，穆。”好朋友碰了碰拳头，决定豁出性命。不需要解释的信赖就是默契吧。撒、卡、修三人沿途没有受到阻拦，捧着带血的裹尸布畅通无阻。穆、米、艾就不同了，他们身穿黄金圣衣，是哈迪斯的敌人，从踏入海因斯坦堡的第一步就感受到米罗所说的结界：身体变重，小宇宙枯竭，躯干伸展不开，被一股莫名的阴云笼罩。

“这地方好邪啊……”

“我们原打算突袭这里，晚是晚了点，但计划不变。”他嘴是上那么说，但数日前一同商议计划的沙加、阿鲁迪巴都已不在，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。

“穆，如果碰到敌人，你先下去，别等我们。”

他听到这话立即反驳：“说什么呢？我们一起来的，一起行动。”

“你难道忘了吗，我们的计划是尽可能让有用的人闯入冥界。沙加死了，阿鲁迪巴死了，童虎老师不在，剩下三个人当然我们俩掩护你。”

“胡说……”穆心中一阵酸楚，明知这是大家达成的共识，没有纰漏，却又禁不住抗拒、难过，不愿按计划执行。“撒加他们把敌人引开了，我们可以一起走，别说这样的话……”说话间，他们清扫大门，杀掉守卫的骷髅兵。阴影中走出一头庞然巨兽，两片锋利的翅膀拽着一条长尾，是神话中的恶魔——双足飞龙。

“我闻到老鼠的味道，原来是你们几个。找死找到冥王城来了。怎么样，遗言说完了没有？”正规冥斗士现身，还是三巨头之一的拉达曼提斯。穆、米、艾三人的速度、力量、小宇宙被严重削弱，这是一场有失公允的决斗，结界给了天猛星逆天的优势。米罗和艾欧里亚抢先挡在前面，示意穆快走，不要枉费他们用生命制造的机会。三人一同殉葬，义气是有的，可义气不是圣战获胜的必要条件。

“快走……”米罗压低了声音。削弱后的他俩，铁骨铮铮的汉子完全敌不过怪物，它比预想的可怕多了。那时计划一对一的掩护，现在变作两个掩护一个，却还是捉襟见肘。穆稍微迟疑，打开水晶墙，然而片刻就被拉达曼提斯抓破，对方还顺势在他脸上摸了一把。好恶心！三人都是同一个念头，冥斗士不仅无赖而且无耻，他们完全不讲荣誉，不知尊严是何物。艾欧里亚忍痛顶着攻击往上冲，米罗推了穆一把：“你不是有瞬间移动吗？我们走不掉了，你快点啊，下去为我们报仇！”

穆迟疑了。他们说得不错，死在这里于事无补。然而就那么片刻的工夫，翼龙已经甩开艾欧里亚朝米罗扑来，机会转瞬即逝。忽然间，穆感觉到一个熟悉的小宇宙出现在城堡的某个角落。那人竭力抑制着，唯恐被发现，但穆怎可能认不出来？变幻不定的波动，来自双子星座，撒加进了城堡，这人只能是加隆。一个人可以忽略掉全世界，却不会放过心上人一个最细微的动作，哪怕只有一丝气息。穆心中大惊：加隆也来了？来到这个对圣斗士极不公平的杀戮场……

这时候，穆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不能死，一定要活下去。当初救回这个男人的性命，不是为了看着他渐渐失去心跳，像那时的撒加。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，他已经看得厌倦。史昂死的时候穆太小，并且不在场。撒加自尽他彷徨过，拼命地奔跑，却无济于事。加隆，唉，这个人有着兄长一般的实力和才智，应该活下去。保护他的念头熊熊燃烧，超过一切欲望，包括求生。他是继承撒加的遗志来赢取这场战役，还是扭头就走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，从此海阔天空，对穆来说没有区别。如果人活着是为了希望，那么加隆就是他的希望。

米罗、艾欧里亚扭头看着他，穆面无惧色，湖水一般平静。他已经表明了立场，要与二人同生共死，无须再劝。远处，好几个小宇宙正在接近，他们咬了咬牙。牺牲是必须的，总得有人牺牲，用身躯铺作桥梁。作为圣斗士，守护信仰，用兄弟们的话，“马革裹尸”。瞬间移动又怎么样？逃离险境，却逃不出自己的心。聪明如穆当然知道，拉达曼提斯不杀光眼前所有人就一定会在海因斯坦堡彻底搜查。那时，所有的圣斗士一个也活不了，包括加隆在内。潘多拉女士已经撤离，下达了退守冥界的指令，地面唯一一个冥界入口——哈迪斯城开始崩塌，没有时间犹豫了。加隆降落在一处露台，隐身于暗黑中等待机会。他从罗法人那里一路追击，跟踪冥斗士来过这里，知道这里非常难搞，所以格外小心。

到了这鬼地方，抬腿都成问题，哪里谈得上施展拳脚。他看到穆、米、艾与拉达曼提斯缠斗，小宇宙低了好几个数量级。“白痴！”他啐了一口，鄙视冥斗士的手段，还有那三个家伙，鸡蛋碰石头，傻不拉几。他想做些什么，可是缚手缚脚无能为力，自忖跳出去也不会比那三人联手更强。在这座城中，自保尚且不足，哪有余力搭手？他想，人死了，就什么也没有了，盲目帮忙的结果是连复仇都做不到。不过有什么关系呢？他记得穆会瞬间移动，滑不留手，相信什么样的境况都能轻松驾驭。撒加不就拿穆没办法吗？十三年教皇之争的赢家，长袖善舞，有理由不用担心。

这么一想，加隆稍微心安了，但另一种微妙的心态渐渐滋长。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，是伪君子，还是真小人？他会怎样求生？逃跑？丢下战友？出卖？卖米罗还是卖艾欧里亚，抑或出卖远在城堡一隅的自己？他想看，非常想，好奇心作祟，以至于连脱身之计都忘了。“你不是喜欢考验人性吗？考验撒加的人性，逼得他几乎疯狂，驱赶他至走投无路，你自己呢？把你的灵魂抽出来拷问，是不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？”他怀着莫名的期待，观察穆的反应，关注他的表演，人在生与死的边缘一定会展露本性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墙壁脱落，壁画倾倒，屋顶“哗啦啦”作响，穆从地上爬起来，一步也没有后退。很快的，他和米罗、艾欧里亚，三人的小宇宙一同消失了。

坍塌的城墙外能看到拉达曼提斯张狂的背影，将黄金圣斗士高高举起，把他们扔进地狱。死气、毒气、幽魂之光冲破海因斯坦堡的地表，张牙舞爪，摇曳着冲向天空。恶魔拍了拍手掌。“老鼠”处理完毕，他也要撤退了，以免潘多拉女士不开心。他当然知道还有别的鼠辈混进来，但不碍事，黄金圣斗士不过尔尔。那只漏网的老鼠如果敢抬头便一脚踩死，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。拉达曼提斯振动翅膀，任务完成，潜在的威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。他朝加隆藏身的位置斜了一眼，露出残忍的笑：“你比老鼠还不如，懦夫一个，自生自灭吧。等哈迪斯大人掌握了世界，所有人都得屈服，你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幸存的人视线模糊了。青铜圣斗士冲进来，跳入冥界，童虎也跳了进去，他却浑然不觉。人性就是那样脆弱，从你考验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失败。那人若经不住考验，你失去了情义；经受住考验，你失去了他的生命。加隆不是真想这样做，他不蠢，哈迪斯城中，一个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？沉不住气就是送死，白死。

时至此刻，加隆终于明白了穆目睹撒加自尽的心情。人力有时而竭，他不是不想做点什么，而是什么也做不了。无能为力的痛苦，看得见摸不着，远在天边的他怎么能理解？一直以来，他所指责的，正是穆难以承受之痛。也明白了撒加多年来牵挂的那个人是怎样的温柔善良，与他相知甚深，被他视为挚爱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变得暗淡，光明消失了，坠入寒冰地狱。天空划过几颗流星，一、二、三……相依相伴。

穆在人间的生命落幕，贵鬼正是感受到这一点，才会心为之恸，泪如雨下。“啊，我的师父啊，穆先生。他是那么慈祥、温和的一个人，强大又可靠。”孩子追不上他远去的背影，黎明时分，他笑了笑，头也不回地消逝在晨光中。白羊为了他的爱人牺牲在祭坛上，是命运，也是心之所愿。如果只有一个生存的机会，他要留给加隆，这一点，遇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就想好了。他终于守护一个重要的人免于死亡，于是在坠落之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跨越生死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烟消云散，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无迹可寻。

只要他安然无恙，原谅与否、爱与不爱一点儿也不重要。加隆并没有特别难受，只是一颗心空荡荡的，在冥界的劲风中摇曳。穆死了，按理说关于他的一切，史昂的、撒加的，爱恨纠葛一笔勾销。不用再苦苦压抑涌动的感情，说不爱他，他听不见。也不用躲着不相见，假装听不懂深情的告白，避开热切想要接吻的嘴唇。穆已经死了，一切都没有必要，善与恶都已诀别。隔着一生，下辈子就算相遇也不会认得。

他死了，死得猝不及防，留下加隆桀骜的身躯孤立墙头。哈迪斯城完全塌陷之前，他想也不想，飞身跃进黑暗的深渊。冥界的风景与地面大不相同，除了荒漠就是峭壁，怪石嶙峋，吞没一切生命。大门上写着：“进入此处，放弃一切希望。”希望？这样的东西，他还有吗？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，夹着刺骨的严寒，每一块岩石都有穆的影子，呜呜地倾诉着：“加隆，我爱你……”圣衣微微发光护住他的身体，胸口处一阵暖流涌动。“正面微笑、背面哭泣的是你；毛茸茸的绵羊是我；面具代表史昂老师，他是圣域的教皇。”

穆所有的情，生命中的爱与守护，都被填进双子座破碎的胸口。他的美好，加隆终于肯承认，还有爱意。他爱他，同时，与一生的爱情擦肩而过。剩下的重负、忧愁、悔恨、痛苦，无休无止，把这个坚强的男人塑造成他兄长的模样。他要杀光冥斗士，碾碎冥界，让这些渣滓像他的爱一样粉碎成灰。

他是一个坏蛋，恶人，十足的邪恶。现在恶人抛弃了生存拥抱死亡，来到阴森森的地狱。他要给冥斗士带去死亡，在冥界降下审判，摧毁这个诅咒之地。他要把哈迪斯揪出来，碎尸万段，在那之前……

是了，还有那条缺乏荣誉的恶龙，拉达曼提斯。对他来说，唯一的结局是，血债血偿。